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李静
发于2021.7.5总第1002期《中国新闻周刊》
杭州最近进入了梅雨季,麦家把跑步地点从户外转移进了健身房,每天下午4时,是他固定的锻炼时间。上午9时30分至下午1时30分写作,晚上8时看两小时书,10时睡觉,第二天6时准时起床。大概从10年前开始,他过上了一种犹如钟摆般规律、有序的生活,生命力最旺盛那些年一口气写上几天几夜的日子一去不返,他感到内心那股狂躁的想要不停折腾的“岩浆”正在慢慢歇下。
这与他的年纪分不开,但另一方面也是他自觉选择的结果。他觉得越是固定的节奏,越是省力,也越职业。这是他坚持跑步后发现的规律,也运用到生活中。
规律的生活使麦家有更多时间与家人相处,在这些相处中接收到的爱又促使他更愿意把时间放在家人身上。2018年,麦家婉谢多人挽留,辞去浙江省作协主席职务,几乎推掉所有社会活动,偏安于杭州西溪湿地一隅,生活减至只剩写作、锻炼与家庭。
从小缺爱的麦家,曾说自己不懂得爱——既不爱自己也不知道怎样爱别人。如今,他是助理眼中慈祥的长者,妻子眼中懂得迁就和疼爱的丈夫、尽心尽力陪伴孩子的父亲。尽管童年给内心带来的创伤和孤独感恐将缠绕一生,让他将自己看作一个有“缺陷”的人,但他感到冰冻的心正被暖过来,他已与悲伤的童年及伤害他的故乡和解。
解密
心里面有了温情,自然流淌到笔尖,麦家正在构思的新作想要探索现代人对感情的认知,不是异性间简单的谈情说爱,而是思考爱本身。作品的整体结构尚不甚清晰,但像建筑师一样,他正不断打磨“建筑”中所必须的一些“廊道”,或者先建个广场,至于整体建筑的全貌,“到底要30层还是50层”,在推进的过程中会渐渐清晰。
新作与麦家借以成名的谍战毫无关联,甚至他2019年出版的上一部作品《人生海海》就已经无关谍战。但只要名字出现,人们还是习惯性地冠以前缀——“谍战之父”。麦家觉得无奈,“人想要‘脱帽’真的很难”。尽管他开创了中国文学的一个全新类型,这个类型又被成功地影视化,但他不觉得自己是什么“之父”,倒更像孙子,写谍战题材耗费了他大量心血,他觉得自己更像是为其服务的。
能写出这样的题材,得益于麦家一段异于常人的经历。1984年,麦家从军校毕业后进入部队情报机构工作,但仅仅工作了一年多就被调离。在那一年多的时间里,麦家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带他的“师傅”,也只进过一个办公室,连隔壁办公室都不能进,更不能自由地跟他人来往。在那里,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
有一个傍晚,麦家在篮球场打球,休息时和场上另一个打球的人聊了几句,正巧被场边家属楼上的师傅看到。师傅急得站在四楼阳台上大声喊他,麦家听不到,师傅穿着拖鞋从四楼跑下来,到篮球场上把麦家一把拉开。对他说:“你知道那人是哪的吗?他是隔壁A院的!”A院的保密级别更高,长达18年,而麦家所在的单位保密时间只有8年,师傅担心,万一A院的人跟麦家说了什么高级别的机密,那么麦家保密时间就自动延长到18年,也就意味着与世隔绝的时间延长10年。
在那样一个人和人自由交谈都无法实现的单位,麦家见到一群让他至今深爱却也同情的人。在他眼中,这群人罕见的才华和胆识本来可以让他们成为名利场上的宠儿,但由于从事了特殊的职业,他们只能面对卑微甚至凄凉的现实。
麦家与他们仅有的一年多的相处时光,也起到了神奇的效果,“如果我在那里面待个10年8年,我对这群人的好奇心和敏感度可能会慢慢降低,但时间这么短,他们一直在我的想象当中,我一直在想他们到底在干什么。”麦家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就像一条明明已经摸到却又突然游走了的大鱼,因为神秘而变得更加完美,因为没有收获,反而成了永久的想念,冥顽地盘踞于心间。这成为推动麦家走向文学创作的最直接、最具体的原动力,他想把这群人介绍给世人,成为他们的报信人,也通过写作来满足自己对他们的想念。
1991年,正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读书的麦家开始创作《解密》。那时,他的大部分同学都在为即将离校忙碌,他却坐下来准备写一个“大东西”。现在回想,他觉得那时自己的举动既不合时宜又鲁莽,他没想到这部作品即将耗费他整个青春,最终要用“十余年”来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