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青春在树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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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人类学的重要母题和原始场景之一,森林象征着富饶、深邃和遥远,令人油然生出向往之情。茫茫林海,千百年才形成的参天大树、奇花异草、昆虫鸟兽和无尽藤蔓,细密微妙的纹理、光影闪烁的动态和高低起落的天籁,将光、水、植物、昆虫和鸟兽连接在一起,将鸟类观察家、地质学家、人类学家、气象学家、植物学家带入到不同层面的感知之中,也让诗人、哲学家、文艺批评家都参与到对其繁复时空的反复审视之中。森林,天然是属于诗歌和诗学的空间。抬眼望去,古今中外无数文艺作品中满是森林苍翠欲滴的凉荫。森林诗学,让我们返归于一个由森林撑起的苍穹下。  

  岚烟散,云树合

  山中多有千年树,世上难逢百岁人。根据《辞源》所载,汉语“森林”一词,最早见于《文苑英华》:“素晖射流濑,翠色绵森林”。大自然的山川鸟兽林木,原本就是“天地之心”。“爰采唐矣?沬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鄘风·桑中》)。在古代中国,森林是男女幽会的场所。我们的祖先,就曾在森林的庇佑下劳作、歌咏、生儿育女、相亲相爱。

  中国远古神话集《山海经》中有大量关于森林的记载。如夸父追日“弃其杖,化为邓林”、“蚩尤所弃其桎梏,是为枫木”、伏羲攀登天梯、成汤桑林祷雨……“崦嵫之山,其上多丹木,其叶如榖,其实大如瓜,赤符而黑理,食之已瘅,可以御火”,建木、扶木、若木、丹木、白木、灵寿树、甘华树、不死树等神树遍布全书,这些神树被认为是天地间人神交往的工具,或者起着天梯的作用,有的就生长于世界的中心。

  相传伏羲氏“因龙马负图而出于河之瑞,故官以龙纪,而为龙师……命栗陆为水龙氏,繁滋草木,疏导源泉,毋怠于时”。“水龙氏”,可能是传说中以龙为图腾的时代管理林业的官员。中国先贤拥有多种精细有效的方法,足够处理好人与森林的关系。比如说,中国人习惯于在陵墓与寺庙周围种树,因为他们认定死者的精神与神灵都寄居在树中,这样一来,对寺庙与陵墓起到了双重的保护作用。

  在《吕氏春秋》中,详细记有每一时节与森林有关的环保措施,规定正月“禁止伐木,无覆巢,无杀孩虫胎夭飞鸟,无麛无卵”;二月“无竭川泽,无漉陂池,无焚山林”;三月“命野虞,无伐桑拓”;四月“无起土功,无发大众,无伐大树”;五月“令民无刈蓝以染,无烧炭”;六月“树木方盛,乃命虞人入山行木,无或斩伐,不可以兴土功”等。

  “万物莫善于木”(刘向:《五经通义》)。燕之菹泽、宋之桑林、楚之云梦,俱是丛林草泽。菹泽苍苍,云梦茫茫,森林不是一个客体,不是一个人延伸的自我,而是一种苍茫的混沌。在一片看似杂乱的森林里,每样事物都各在其位,各自显现自身的生存本性。

  古人把土地崇拜的场所叫“社”,而以树作社神。闻一多先生对此曾做过考据,“原始时期的社,想必是在高山上一座茂密的林子里立上神主,设上祭坛而已。社一名‘丛’,便是很好的证据。”可见树木繁茂苍郁之处,常是古人的立社之地。在汉语中,“城狐”与“社鼠”具有同样的暗喻意义,就是因为狐鼠常常粘连了土地神的神性,也常以枝叶浓密、生态性混沌复杂的社林为藏身之所。

  唐代柳祥在《潇湘录》一书中,写贾秘在古洛阳城绿野中,曾见数人环饮,自歌自舞,这七人正是松、柳、槐、桑、枣等七种树木之化身。杨衍之《洛阳伽蓝记》载,当“神桑”被围观时,惹恼皇帝,即命人杀之,“其日云雾晦冥,下斧之处,血流至地,见者莫不悲泣”。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在其著作《金枝》中也提到:“中国书籍甚至正史中,有许多关于树木受斧劈或火烧时流血、痛哭或怒号的记载。”森林已成为功德之意象,对森林的敬畏之心,成就了一个高古朴拙的上古精神家园。

  《离骚》与《诗经》里,触目亦多葳蕤鲜活的森林,储存了先民与自然相依的真实信息。而在中国的文人笔下,则是另外一番气象,人与森林悄然运化,无牵制,无所累,那是天、地、人生命自然朗现的空灵境界。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王维:《鹿柴》)森林在这里是审美的、非对象性的,林间人语并没有打破静默,相反,倒是自足和圆满了一种万物静观皆自得的宁馨。

  地理学家段义孚认为,宋朝的文人画抓住了山林的精髓。如果从现在穿越回宋朝,人们可能看不到类似西方那种背着画夹颜料走向田野的画家。宋朝的艺术家并不是身临其境试图复制某一个特定的景色。“相反,他走进一个世界,在那儿徜徉几小时或几天,以便能够感受和吸收整个氛围,然后,他是回到画室作画的。”艺术家们面对森林,心境与画境相互交织,诗心与自然物象、春风秋日流通无碍、亲切应答,才会有树杂云合、山沓水匝的上乘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