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于2021.2.8总第984期《中国新闻周刊》
你说的普通是哪种普通
最近在重温一个上世纪末的内地电视剧,一集讲一年,从1978年到1999年。胡同里的工人家庭一代代流传下来的教育金句是,小学不努力,上不了好中学,中学不努力,上不了好大学,就找不到好工作,要一辈子吃苦头。还要附加一个现场反例,你看看你爸/你妈我,就是吃了没文化的苦。
我和我认识的很多同龄人,从小也听惯了同款金句。在这套法则里,铁饭碗是个体独立存活于社会的起点,从今往后是正向加法,从前呢,是漫长的不计入赛程的助力引跑。
那时候听得耳朵里出了茧子,偶尔也大着胆子回一句气话,早知道就托生在有钱人家里,还要努什么力。大人说,怎么不要,一代不如一代,那还得了?听到这,我心里就挺替那些小孩难过的,明明不愁这不愁那,还是得埋头学习,为了好大学,好工作,为了让他们家所有的数列都在滚滚朝前做着正向加法,永不后退。这些年自己切实在教育领域待过,对着满天满地的海淀型家长,看着小镇做题家的隔空伤叹和超级学校的白热化内卷,才明白这是在踩水车呢,脚底踩得越急,人越累,心越慌。想停下?早已经错失那个档口。再回头,眼见那么多人排队等着上来,恐怕又不舍得停下了。
常听到家长这么讲:我也不是要他出人头地,普普通通就好了。话毕,又紧张起成绩和出路。我大概听懂了这是一种怎样的普通,体面的普通,中产的普通,再差不要差到卖苦力的普通,一种有底线的普通。也想起自己生活中很多长辈的劝告,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是该有的要有才好。指的就是那一份基本款的人生套餐:五险一金,结婚证,商品房,一到两个小孩。这样过日子,就是做普通人,完成一个中国式的中产梦。
且先不论这些到底算哪一种普通。退一步讲,现如今若想实现它,要付出的代价也越来越深重了。学历贬值,物价疯涨,教育成了投资无底洞。肉眼可见的一切都上演着紧缺、竞争和焦虑。这份普通像被哄上天的氢气球,离苦苦望着它的人们越来越远。而那些本该在适配范围内的东西,睡眠,童年,双休日,加班工资,也跟着越飘越远了。无法圆梦的人们朝天大喊,想做个普通人咋就这么难!侥幸实现的在自家阳台大喊,我奋斗了大半辈子,终于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难怪在大量当代影视片段里,当且仅当一个人拥有过这款普通之后,才有资格大喊放弃,放下手中的一切,去看看远方的世界,或归隐田园,似乎只有那样才算不甘普通。当然,不甘意味着一种驱动力,使人随身携带一枚按钮去选择重返普通的权利。
在时光的穿梭机里,“普通”也在热烈的通胀进程中变得越来越不普通。得不到按钮的人,在追寻它的路上咬牙吃苦,谁也不敢多嘴自问一句,要是白瞎了,怎么办?
活在当下能活几秒
曾几何时,动画的主角们拿不死光环当紧箍咒使,头上一套,上天入地去充当救世英雄。等小孩也看厌了这副不切实际的天牌,主角们又悄然一变,成了“天生我才必有用”的普通人。照旧,他们总得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拯救点什么,证明点什么,比如小丑鱼爸爸要告诉鱼儿子,我并非你想象中那么懦弱,比如过气的玩具要告诉新一代小主人,你可以放弃我,我绝不会背叛你,比如住宅楼里的动物绝不仅仅是傻白甜萌宠而已。主角们过关斩将,兜兜转转向观众拉出一条鲜亮的横幅:你不会白活,你独一无二,发光的那一天总会来到……渐渐也定格为鸡汤。如今,多么高兴能看到一个崭新的“三无”主角,没有超能力,没有好运气,没有神队友,他可以是活了一辈子一点用没有的失败者,可以完全找不到自己的那份独一无二,他所坚持的和热爱的可以颗粒无收,但他仍然可以大声喊出来:咋的了,我配活着。
他终于可以是我们自己,皮克斯派他来告诉所有人,就这样也行,也挺好。
主角不断往后退,边界就不断向外扩。潦草的岁末,在《心灵奇旅》里重逢一句“活在当下”,多少人心中生出一股久违的激荡。很多年前,无数同学的QQ签名都是那句著名的Carpe diem(活在当下)。大家尽情享受现代生活的变数,并甘愿与之同行,至于后面那半句敲响警钟的quam minimum credula postero(尽量不要相信明天),早被淡忘在一片欢乐的哨声里。那时候,这句话见多了,难免生出些厌烦,接着发现人们所把握的那个“当下”并非当下本身,而是它所蕴藏的有关明天的机会。在图书馆背单词也好,去四大和投行(那会还不流行大厂)实习也好,漫长的助力引跑又开始了。逆练“活在当下”,恰恰是出于充分相信明天,于是干脆撕下这层面具,向信贷体系看齐,把今天出借给明天,把明天出借给更远的未来——我们对集体的未来总是比对个体更有信心,就像一百年前那些不会游泳却登上号称永不沉没号邮轮的旅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