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止庵:得道于具体的人生

  • 我要分享:

  得道于具体的人生

  文/止庵

  发于2021.2.8总第984期《中国新闻周刊》

  致平凡这题目似乎不大好写。首先担心写空泛了。我出版过一本书信集《远书》,另有家书若干俱已亡佚,无论给谁写信,总归对着真实的人,谈论具体的事,可现在这要下笔的“平凡”又是世间哪一位呢。我写文章尽管卑之无甚高论,却向以落到实处、不务空谈为旨,这回也得避免没话找话。再一寻思,“致平凡”显然暗含一个前提,即作者自居于平凡之外。但我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平凡,就是半夜突然把我叫醒,蒙眬之中回答也一准如此。兴许把题目改成“致不平凡”才适合我写。不过真要遇着超凡入圣者,唯有羡慕景仰的份儿,无如这样的人难得一见,因此未免说不上话;至于那些自命不凡的呢,顶多道一句“好自为之”也就了事。所以不如再改成“平凡互致”,算是趁过年得点空闲,咱们平凡之辈凑在一起聊聊天。反正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不用讲究什么章法。  

  关于自家如何平凡,其实没什么可说的;若是讲如何不平凡,恐怕倒要费不少口舌。我由前面提到的超凡入圣,联想到另外一些词,譬如不同凡俗,非同凡响,举止不凡,乃至凡夫俗子,凡胎浊骨,凡才浅识,袭凡蹈故,无不把平凡看得很低,即便没有说这是多大的错;至于自命不凡所讽刺的,原本就是个平凡人。看来按照通常的眼光,在平凡与不平凡之间自有一条界线,不容相互混淆。

  却说我先后干过几个行当:医生,记者,推销员,编辑,末了是写作。如今年岁老大,估计不会再找新的事由儿了。

  所举前几项,说来都很难干得不平凡。医生这职业虽然很招人待见,但即使一直干到退休,能在相关领域真正有所建树,留下不灭印记的,亦数凤毛麟角。至于其他几样,就更不用多说了。举凡朝九晚五的活计,大约无不如此。只有写作似乎是例外,非得让人认定出手不凡不可,否则就什么也不是了。所以鲁迅写遗嘱,特地列上一条:“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死》)但是一位作家或一部作品平凡与否,要看以什么标准评价,还有跟谁相比。评价也常发生变化,作家生前遭到埋没,身后却被推许为不朽,并非鲜见;当然也有相反的情况,甚至人还健在,就已经被冷落到一边了。所以写作这码事,同样不必自我托大。说到底,一个人平凡或不平凡,总得落实于具体的人生。世上没有什么事情都不干,或什么事情都干不好的不平凡的人。反过来说,世上也没有多少不平凡的事情等着人干。往往还是平凡的人干平凡的事罢了。

  然而其中自有区别。莫泊桑在《水上》一书中谈到船长贝尔纳:“他倒真是一个难得的好水手,事无巨细都不放过,哪怕厨房的铜器上沾了一点水也要马上擦干净。”

  多年后,蒲宁在临死前一年写了一篇文章叫《贝尔纳》,重新提起这件事:“请问,贝尔纳一见到这滴水珠就立刻揩掉,能给他人多少好处呢?可他却立刻揩掉了。他为什么要揩掉呢,何以要揩掉呢?要知道,上帝是喜欢一切都‘好’的。他看到他的创造物‘非常之好’就会高兴。”蒲宁在知道“我的有生之日已所剩无几”的时候想到贝尔纳,记录了他的最后一句话:“我认为,我曾经是个好水手。”

  蒲宁接着写道:“我想,作为一个艺术家,我也赢得了这样的权利:在我生命结束的时刻讲一句类似贝尔纳临终时讲的那种话来评价自己。”我联想到德田秋声所著长篇小说《缩影》中译本译后记说:“德田氏平生勤奋多产,文风严谨,可说做到了一字不苟的境地。晚年记忆力衰退,每当深夜写作,遇有记不清笔划的汉字,决不马虎以他词顶替,而要不辞老步蹒跚地登楼叫醒睡梦中的孩子讨教清楚而后已。”一个字之于老年的德田秋声,正好比一滴水之于船长贝尔纳,一定要将它搞得干干净净为止。这大概可以用“精益求精”来形容,但第一个“精”字,除了自己别人未必看在眼里;那么第二个“精”字,也就仅仅是一种自我要求,或者说自己满足而已。如果有读者正好感受到了,只能说是机缘凑泊。不仅语言,人物,场景,细节,情节,结构,也一概如此。蒲宁和德田秋声都是我特别喜爱的作家。

  我参观过位于日本金泽的德田秋声文学馆,那里复原了他的书房,可以想象当年写作的情景。《缩影》在日本文学史上被誉为“天衣无缝、通体透明”的杰作,可惜没有写完。我还在东京的旧书店买到一张色纸,是他亲笔所书的俳句:“青梅の肌薄しろし葉かくれに”(青梅的表皮微微泛白,藏在叶子之间)。加个镜框悬挂在自己的书房里,亦是向这位作家略致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