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锦树的汉语密码:在辗转流离、压迫和创伤中强化

  • 我要分享:

  黄锦树的汉语密码

  文/杨庆祥

  发于2020.8.03总第958期《中国新闻周刊》

  该怎么来描述我对黄锦树的阅读?10年前在台湾彰化师范大学举办的“亚洲社会转型”的会议上我们曾经有一面之缘,但转身异途,私下里并没有交流。当时他尚是青年,等我读到《乌暗暝》简体版的时候,在开篇的序言中,他已经是“我们的南洋摩罗已老”,又读到张惠思对他状态的描述“因为身上的病……在不停的瞌睡如梦中和我们断断续续地闲话家常”时,竟觉心有戚戚焉的悲凉。这是2017年,他不过49岁。

 

  我怎么觉得他是一位疲惫的兄长?出生于1968年,其实也不过是我的同代人。但我的阅读终究是“迟到”,隔着看不见的海洋和边界,在我38岁头上,才读到他的小说集《雨》的简体版。“大海何处不起浪,大地何处未遭雨”,我将书的封面去掉,像藏着一个秘密在奔波的旅途和会议的间隙阅读——读了很久很久。也曾想就这样一直私藏,当做自己独享的佳肴,但终究战胜了自利的心态,将小说拿到课堂上,让更年轻的学生们读,然后有点自得地觉得给了他们一份极好的礼物——讲授当代文学的我,常常因为不能为青年学生提供更好的养料而羞愧难当。

  我纠葛了很久,是否要对他的作品进行更多的言说。如果说现代社会同时造就了黄金和垃圾,那么,语言究竟是如荣格所言的能带来转化和生机的“黄金内丹”,还是引我们入歧途的“意识的残余之物”?无生趣的写作往往窒息着我们的语言世界。我甚至想,如果我再次遇见黄锦树,也许我还是不会和他交流,至少不会是那种充满学理和名词方式的交流。或许更恰当的方式是沉默——“穿过树林就是海”,在沉默的尽头也许会有一种“well-speaking”。

  他仅仅是一个在马华文学的地盘上攻城掠地、叫嚣奔突的“摩罗斗士”吗?他仅仅是书写南洋的奇观并由此获得文学象征资本的成功作家吗?或者是一个“坏孩子”,乐此不疲地以文学为一种人生的游戏?又或者,是所谓“中文现代性”的践行者,并引领着一种叙事的新潮?还或者,为“马共”的历史招魂,但又无法建构政治理念的主义症患者?族裔写作、离散经验、创伤性结构和去殖民化,这些流行的理论似乎都可以在他的书写中找到对位,但对我来说,首先要排除的就是这些单一性的霸权理论的想象和阅读——他的作品不可被分割为这些理论的注脚,正如他的形象并不能完全被“马华文学”所包裹。

  《乌暗暝》的开篇是《落雨的小镇》,这与前此的《雨》形成了呼应。孤独归来的哥哥发现妹妹不见了,于是又匆忙踏上追寻之旅。但是在无数熟悉和陌生的小镇里,寻人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无可名状的忧伤,这忧伤构成了黄锦树作品的全部底色,背后是家庭、国族和历史的创伤。《乌暗暝》同样写游子归来,在回忆和现实中将背井离乡的恐惧渲染得无以复加。好在他最后不忍心将残酷完全呈现,而选择了一个多元的结尾,但内里那黑暗的无意识,却是一个族群挥不去的梦魇。最触目惊心的一篇是与鲁迅名篇同名的《伤逝》。黄锦树续写鲁迅,却是从一个亡灵的角度,由此我们不仅理解了黄锦树,也重新理解了鲁迅,并对中国现代性诞生之初的“死路”有了互文性的体认。

  不过我之所以被黄锦树的作品打动和感动,并非因为那些学理性的缘由。我从胶林、雨水和闪烁的灯火、阴沉不定的天气中读到的,是完全内在的亲密性。这种亲密性并非建立在“风景的奇观”上。是的,在我的有生之年还从没踏足过马来西亚的领土呢,但是我为什么觉得那些风景如此熟悉、那里的人就像生活在我故乡的亲朋?这里面一定有一种奥秘,我并不能完全确定我是否触碰到了这一奥秘——这也是我踌躇犹豫的地方。

  到目前为止,在对《雨》 《乌暗暝》和《南洋》的有限阅读中,我将这一奥秘定位为汉语的奥秘。我和黄锦树共享了一套汉语的密码——这种密码在很多的汉语写作者那里已经丢失了,他们使用的是一种去密化的汉语,因而是一种完全工具化的汉语——而在黄锦树这里,汉语的这套密码不仅没有丢失,反而是在辗转流离、压迫和创伤中得到了强化。他的作品就像一个汉语的迷宫,将一种来自远海的气息嵌入汉语固执的内陆,并将其导向不可知的象形地理。我好像与它们——那些胶林、雨水、小镇上的姑娘、杀戮和梦——有一种机缘的密契:人到中年,当我重置生命和文化的语法,我在这些书写中遭遇到了迟到的汉语,如此惊心动人,如此悱恻哀怨……这是美丽的葬礼,不屈服的汉语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