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被称为“百科全书”,诚非虚誉。清代点评家诸联曰:“作者无所不知,上自诗词文赋、琴理画趣,下至医卜星相、弹棋唱曲、叶戏陆博诸杂技,言来悉中肯棨。想八斗之才,又被曹家独得。”故向来研究民风者,于其中取材引用者甚多。然专门论及器乐者尚少,故以此文论述《红楼梦》中的赏乐场景及其中的器乐文化。
古人于音乐非仅作悦耳之娱,实重感化教育之功,故“礼乐”并称。《尚书·尧典》有所谓“八音克谐,神人以和”之教,《周礼·大司乐》有“以乐语教国子”之训,《白虎通》有“乐所以荡涤,反其邪恶;移风易俗,莫善于乐”之论。孔子有闻韶乐而三月不知肉味之说。书中称贾府为“钟鸣鼎食之家”,汉代张衡《西京赋》有云:“若夫翁伯浊质、张里之家,击钟鼎食,……壮何能加?”贾府筵宴礼仪,食而有鼎,钟磬齐鸣、笙簧和奏,极言贵族豪门奢汰排场,可见其出身之贵重。此“钟鸣”实为身份之标志。
《红楼梦》中多处提及民间乐器,第十一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中,家人回话说:“奴才们找了一班小戏儿并一档子打十番的,都在园子里戏台上预备着呢。”这“打十番”就是一种“吹、打”合奏的乐器套曲。明清以来主要流行于江南金陵与苏锡常一带,故又称“江南吹打”。清人李斗的《扬州画舫录》卷十一《虹桥录下》记载:“十番鼓者,吹双笛,用紧膜,其声最高,谓之闷笛,佐以箫管,管声如人度曲;三弦紧缓与云锣相应,佐以提琴(按,即胡琴);鼍鼓紧缓与檀板相应,佐以汤锣;众乐齐,乃用单皮鼓,响如裂竹,所谓‘头如青山峰,手似白雨点’;佐以木鱼檀板,以成节奏。此十番鼓也”。这里提到的“十番”以管弦箫笛胡琴为主,檀板锣鼓仅为佐节奏而用,是为“细十番”。还有一种为“粗十番”,则“夹用锣、铙之属”,套曲有《下西风》《他一立在太湖石畔》《蝶穿花》《闹端阳》等。而《雨夹雪》《大开门》《小开门》《七五三》则主要用锣鼓铙钹及唢呐,更是热闹非凡。《红楼梦》中称之为“打十番”,显然以打击乐器锣鼓铙钹为主,当为“粗十番”。因此时贾府庆寿辰,只为声响热闹,并不在于欣赏音乐,故用“粗十番”。而“十番鼓套曲”嘉庆、道光以后失传,逸响久绝,令人怅然。当时的扬州著名词人费轩《梦香词》有云:“扬州好,新乐十番佳,消夏园亭《雨夹雪》,冶春楼阁《蝶穿花》,”将曲牌名和夏春之景巧妙融合,读之神往。《红楼梦》成书时间比《扬州画舫录》稍早,故其作者曹雪芹尚能熟听此音。
《红楼梦》中描写器乐最令人遐想,是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凄清》的“听笛”。中秋之夜,贾母带着宝玉、黛玉姊妹等人,在大观园山脊上的大厅“凸碧堂”摆宴赏月。万里晴空,皎月当天,贾母道:“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吩咐“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于是正款斟漫饮,谈兴正浓之际,忽于远处桂花丛中,幽幽笛声传来。众人“肃然危坐,默默相赏”,许久方回过神来。而黛玉、湘云则在“凹晶溪馆”临水池边,“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真令人神清气净。”此时此景,笛韵悠幽,诗兴大发,遂吟得“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千古绝唱。
“中国笛”的历史非常悠久,河南舞阳县贾湖新石器时代遗址出土的“七孔骨笛”,距今已有八九千年的历史。而且制作精良,音准、质纯、声美,七音具备,今天依然能吹奏出悦耳的乐曲。完全推翻了“中国笛子西来”“七音西来”的说法,证明那时的中国居民已经深通音律乐理,能制作精良的管乐器,改写了中国和世界音乐史、乐器史。
《红楼梦》中还描写了中国独特乐器“古琴”。古琴因音色幽悠淡雅,易于抒发文人雅士“清高自许,孤芳自赏”的闲情雅兴以“涵养性情”,汉代班固《白虎通·礼乐》有:“琴者,禁也。所以禁止淫邪,正人心也”的说法,古来称为“圣人之器”。《红楼梦》八十九回写黛玉和宝玉“论琴”,什么“焦尾枯琴,鹤山风尾,龙池雁足,牛旄断纹”云云,确为行家;八十六回《寄闲情淑女解琴书》写古琴演奏须得“天时、地利、人和”之具,奏前“盥手焚香,心不外想,气血和平,体态尊重,心身俱静”,“与神合灵,与道合妙”;必择“静室高斋”、“林石山水”,或是“苍松怪石,野猿老鹤”之地,而遇“天地清和,风清月朗”之时,“独对那清风明月”,“轻重疾徐,卷舒自若”,“方为不负了这琴”,深得操琴肯棨。八十七回写妙玉和宝玉在潇湘馆外听黛玉弹琴,妙玉说“君弦太高了,与无射律只怕不配呢”,又哑然失色道“如何忽作变徵之声?音韵可裂金石矣”,并判断“恐不能持久”。果然“正议论时,听得君弦嘣的一声断了”。也可谓“高山流水”得“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