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谦:何处突围的镜像人生(海外华文作家研究)
在北美华文作家中,陈谦可以说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她早年从广西南宁赴美留学,以“啸尘”为笔名起步于海外中文网络刊物《华夏文摘》和文化论坛“国风”,自《收获》崭露头角以后逐渐转向线下发表。陈谦的独特性在于,在一众新移民作家中,她的写作从一开始就直接跨越了夹缝人生中生存层面的艰难,也超越了移民书写中种种关于身份确认、文化认同等离散经验再现的惯常路径。她不大关注边缘和中心、本土与海外、自我与他者等这些新移民文学中二元对立的传统话题,而是以平等对视的角度叩问异质文化冲突之外的自我建构和精神探索,直面人类生存的深层困境以及为了突破困境所付出的努力,从面向“what”转而追问“why”,以一种内向性的自省精神追求自我实现是其作品的特质。
作为一位曾长期从事芯片设计工作的硅谷工程师,陈谦掠过生存困境表现出思考的厚重,“以深刻展示旅美华人中高科技人员的感情缺憾和心灵悲剧独树一帜”(曾镇南语)。陈谦小说的主人公大多为出入职场的硅谷精英、白领女性,作品往往表现她们努力突破家庭和社会(而非性别和族裔)的双重困境、追寻女性独立生存价值的心路历程,常常被纳入女性文学的研究范畴。但陈谦并不局限于女性主义视域,而是以此为视点,将自我与现代社会人类普遍经验相勾连,超越物质层面指向灵魂深处终极意义的追寻和拷问。正因如此,陈谦的小说大多不在情节跌宕处过度着力,散发出浓郁的心灵哲学气质。
《望断南飞雁》是陈谦较早知名的一部中篇小说,主人公南雁以“陪读太太”的身份携一子一女随同身为美国名校教授的丈夫沛宁赴美,相夫教子,岁月静好。她虽天资平庸却始终难忘内心封存已久的设计师梦想,不愿沦为丈夫的附庸。但南雁的这种追求并不能得到沛宁的理解,最终她不惜冲破社会属性上“妻子”与“母亲”的身份桎梏,离家出走,逐梦而去。南雁因其“以血肉之躯撞开了日常生活之下女性困境的坚冰”(邵燕君语)而被视为新移民版本的“出走的娜拉”,成为海外华文文学中一个光彩夺目的华人女性形象。
长篇处女作《爱在无爱的硅谷》关注的是硅谷女工程师苏菊精神和物质之间的困境。男友利飞代表的是那种无节制追求物欲的人生模式,而画家王夏代表的似乎是苏菊一直渴求的“灵性”生活。厌倦了硅谷的苏菊追随王夏来到新墨西哥洲沙漠,营造画室、放逐江河,然而生活似乎并不如之前想象的美好。是重回硅谷还是远走他乡,苏菊在两难中踌躇,迷失在精神需要与物质追求的摇摆不定中。《无穷镜》是陈谦时隔多年之后重回硅谷书写的长篇力作。女主人公珊映博士毕业于斯坦福大学电机工程系,是红珊科技CEO,对她而言,追求物质还是精神早已不必纠结。今日的硅谷人也不同往日,单纯追逐财富不再是唯一目的。他们是一群对创业和创新抱持着宗教般虔诚的新硅谷人,充满激情、不断创新,以科技革命改变人类生活是他们实现自我价值的意义所在,也是他们眼中时代不断发展的核心精神。珊映的困境在于当她以短暂却耀眼的“烟花人生”为理想时,丈夫康丰选择的却是长久而安静的“线香人生”。为此珊映执著地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永远攀登向上,康丰则在实现财务自由后急流勇退,当珊映因过度劳累以致腹中胎儿流产时,夫妻关系也走到了尽头。珊映和康丰类似于进阶版的南雁和沛宁。此外,陈谦还塑造了尼克、皮特、海伦、郭妍、安吉拉等组成的高科技精英群像,这源于“无穷镜”寓示的便是“我们的人生道路是外部世界无数镜像的叠加”。在这无穷镜像互相映照的复调人生中,到底什么是人生的终极目标?是选择活成绚烂的烟花还是静美的一炷香?正如作者引用的诗歌《The Road Not Taken》所言,秋林中有两条道路,但我们不能两条都选。人们各有取舍又互为镜像,彼此想象那条未经之路的风景,映照出内心最隐秘而真实的情感潮汐。小说的结尾是开放式的,正如同人生多元复杂的种种可能,归根结底凸显的其实是人物在精神困境中如何突破自我藩篱、拒绝庸常生活的努力。陈谦在小说中还关注了大数据时代人类生活方式和社交模式的改变,有关高科技环境下个人隐私的困境以及AI时代人类共同面临的伦理问题,是《无穷镜》在哲理性层面更进一步的反思与深掘。
陈谦的作品中还有一类值得注意。《莲露》关注人们精神上的创伤和疼痛,以受创者的自救和拯救他人来唤起对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疗救和治愈。《虎妹孟加拉》讲述的是玉叶豢养孟加拉虎为宠物的故事,二代小留学生题材掩映之下的是现代社会人类情感和欲望抗争的精神困境。《哈蜜的废墟》更进一步在原生家庭、代际恩怨中不断追问关于宽恕和疗伤的内向性话题,在丰富的阐释空间中最终指向的仍然是女性如何挣脱精神束缚获得真实自我的探求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