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复旦大学教授骆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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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年的春天如期而至。

  按照原计划,3月16日,复旦大学教授骆玉明应该出现在武汉,在湖北省图书馆为公众做一个讲座。而现在,讲座因为疫情延期了。

  骆玉明渴望能够尽快和武汉的朋友相聚,“和他们谈论经历过的一切,流过的泪,受过的伤,和不灭的梦想”。

  在他看来,瘟疫打击了人类世界脆弱的部分,也彰显了人性中高贵的东西:“尽管大自然不在乎人类的悲欢,但我们仍对生命表达欢欣。”  

  诗的本质就是多情,是从苦难、焦虑与繁乱中寻求美好

  解放周末:您一直专注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当您感到伤感的时候,如果可以穿越时空,您想邀请哪一位古人到现实中,和他聊聊当下?

  骆玉明:杜甫吧。

  解放周末:为什么是杜甫

  骆玉明:杜甫他有情,他是个多情的人。有的人忧国忧民,是出于职务和责任上的原因,有人则出于政治与道德意识,而杜甫的多情,在于他对他人的遭遇有很强的感受力、很强的共情力。同时,杜甫又是一个热爱大自然的诗人,他写细小的自然之美也充满了喜悦。

  我们知道杜甫一生多难,经历过巨大的波折,却始终不改这份多情。我们读《春望》的开头,“国破山河在”之后,是“城春草木深”,这里有人世的悲恸,也有春天带来的感动。还有《伤春》也是,在“天下兵虽满”之后,是“春光且自浓”。不论人世间发生了什么,四季轮回后,总是又一番春色。

  解放周末:有些人觉得,当下,面对疾病和死亡,谈论诗词歌赋、明媚春光等等是不合时宜的。您怎么看?

  骆玉明:我还是用杜甫的诗来回答吧。杜甫的那两首诗,我想那里面还包含了一层意思:不论人类遇到什么样的劫难,大自然并不在乎。

  中国古人有这样一种态度:在一个宏大的世界中,人没有什么了不起。人类是否为某个超越的意志所关爱,是无从证明的问题。老子就不相信这个,他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刍狗”是草扎的狗,用于祭祀的场合。当每次仪式完毕,刍狗就被随便地扔到路旁,天地间的万物,莫非如此吧。大自然没有感情,万物各有其过程。人类本也受着这规则的支配,却偏偏自信特别为天意所爱,其实何尝有根据呢?

  我最近写的一篇文章,用了2008年山东省的高考作文题“春来草自青”。这原本是《五灯会元》中的禅家话头,说的就是一种平静坦荡、顺适自然的生命态度。

  解放周末:您在谈论诗歌的意义时,曾经说过:“面对现实的不美好,诗歌是一个盛放我们对生命美好期待的空间。”在看到许多痛苦和眼泪后,眼下我们能从这个空间中汲取什么?

  骆玉明:在文学世界里,历来有描写苦难如何使人变得更高贵的传统。有很多这样的例子——人在没有遭遇苦难的时候,往往是很轻浮的。而苦难,能使人意识到自己的不可信、不真实和无力。

  即使个人的生命终将归于虚无,如祭祀后的刍狗,生的意义却是由每个人自己决定的;即使人类无法从上帝那里获得仁爱与公正,人类还是要为自己选择合理的目标。在苦难之中仍去寻求美好,这就是诗的力量。

  诗歌不仅是风花雪月,风花雪月也未必都是浮华之词。诗歌中也包含强大的精神力量。诗的本质就是多情,就是从苦难、焦虑与繁乱中寻求美好,剔除污垢,使生命有光彩。作为普通人,我们在灾难中阅读优秀的文学,能更好地理解历史、理解人性、理解自身,更好地认识这个世界。

  人类既是自然的一环,又是自身历史的创造者

  解放周末:生活在城市中的人们对秩序习以为常了,骤然看见无常,特别慌张。您曾说过,古代诗歌、小说都表达过对生命无常的美的理解。面对当下,我们又该怎么理解这种“无常”?

  骆玉明:我们暂且把“无常”当作一种人类对生活的感受来理解,那么,它表达的主要是:世界是不在把握之中的,一切美丽的东西都会消失。无常也是对荒诞的表述,因为不可知的变化会取消人们曾经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东西。

  但即便如此,无常也不是一个令人恐惧的东西。无常的世界和人生包含着美。而且,也正是因为无常,美才格外动人、格外珍贵。王维的诗和《红楼梦》就在说“无常是美”。

  而且我们相信,人在面对无常的时候,还是有力量的。因为人类是一种双重性的存在——它既是自然的一环,又是自身历史的创造者。

  解放周末:如何理解这种双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