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的早期形态与“四诗”
汉代流传的鲁、齐、韩、毛四家诗学,以及近年陆续发现的阜阳汉简、上博简、清华简、安大简、海昏侯墓简等出土资料,都显示先秦《诗经》与后世所见可能存在较大差异。但这些差异并没有大到能形成不同的文献体系,这又说明《诗经》存在一个相对稳定的“骨干”或者“核心”。一般认为,《诗经》的产生及流传与周代的礼乐制度密不可分,因此上述所谓“核心”必然与礼乐制度的建立及其功用有密切关联。可以想见,当周初礼制建立之时,与礼乐配合的“诗”便成为一种需求,当时被纳入礼乐系统的那些作品,便可视为《诗经》最早的核心,它们的功用与分类也就构成了《诗经》的“早期形态”。但今本《诗经》的风、雅、颂三分显然不可能是最早的分类,因为没有证据表明周初礼制存在与风、雅、颂对应的三分,这三者本身的时代差距也很大,比如国风、小雅中仅有部分诗作可能产生于西周。另外,传世文献对风、雅、颂的称述也存在一些矛盾之处。因此,我们有必要重新探讨,在《诗经》形成的最初阶段,它应该由哪些部分组成。
古代学者对这一问题也有过讨论,顾炎武《日知录·四诗》中提出的“四诗”说即具有启发性。他认为:“《周南》《召南》,南也,非风也。《豳》谓之《豳诗》,亦谓之《雅》,亦谓之《颂》,而非《风》也。《南》《豳》《雅》《颂》为四诗,而列国之《风》附焉,此《诗》之本序也。”顾炎武所谓“诗之本序”,其实就是在探讨《诗经》的早期形态问题。因为《邶风》以下十二国风产生时代较晚,只有《周南》《召南》和《豳风》有可能产生于周初。所以以情理论,周初建立礼乐体系时,《诗经》只可能有南、豳、雅、颂四类。
顾炎武的说法是有道理的。雅、颂先不论,二南与《豳风》除时代较早外,同其余国风相比还有许多特殊之处。先说《豳风》,其中《七月》篇最为特别,它被认为是周民族还生活于豳地之时便流传的歌谣,可能在周公时被整理写定。而《豳风》其他篇目也与周公有关,产生时代应该比较早。《周礼·籥章》记载周人祭祀诗乐中有“豳诗”“豳雅”“豳颂”的说法,传统观点认为就是用三种不同的方式表演《七月》一诗。因此,将《七月》或者“豳”归入“风”就很不合理。此外,《七月》文本有很强的“拼贴”痕迹,比如诗中混用夏历、周历,大部分诗章又缺少前后承接等,它很可能是基于多首诗作或谣谚的再创作。笔者认为,《七月》反映了周初曾根据“旧材料”创制“新诗乐”的事实。周民族在先周时期就拥有丰富的诗乐,不过尚未形成稳定的文本与文献,姑且可称其为“先周诗乐群”。这一诗乐群可能采用了“诗”“雅”“颂”的大致分类,这也是“豳诗”“豳雅”“豳颂”的来源。而据《周礼》记载,豳诗用于迎寒暑祭祀,豳雅用于祭祀田祖、田畯,而豳颂用于蜡祭,其礼乐功用与今本风、雅、颂明显不同,应该不属于同一体系。如果说《诗经》早期形态中保有“豳”的位置,应是周人对民族传统文化的一种继承或追忆。
至于《周南》《召南》,其特殊性更加显著。首先,《小雅·鼓钟》有“以雅以南”,南与雅并列,学者据此将“南”解释为乐器、乐调、诗体等。其次,二南的礼乐地位比较特殊,《仪礼》载乡礼、燕礼、射礼等皆要演奏二南曲目,称为“乡乐”,同时二南又被认为是“房中之乐”。再次,孔子对二南特别看重,《论语·阳货》谓:“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上博简《孔子诗论》中也大量论及二南,其比例远超其余国风及雅、颂。最后,目前所见各种文献,凡能体现国风顺序的,二南皆在最先,无一例外。因此我们有理由推断,“南”最初应是一个独立且重要的类目,后来才归属于国风。此外笔者认为,二南的来源应与文王之妻太姒有关。太姒出于有莘氏,据《诗经·大明》等记载为殷商王族。文献所见与“莘”相关地名九处以上,皆在黄河以南,可知有莘氏当主要活动于黄河以南一带,故其乐歌被称为“南”。“南”因太姒入嫁而传至周,太姒作为文王之妻、武王之母,又在商末周初发挥了重要作用,故极受周室子孙敬重,其美德也成为一种典范。而被认为主导周初礼制建设的周公旦,便是太姒之子。所以,二南最终以表现“文王之化”“后妃之德”及规范夫妇关系的“房中之乐”的形态被纳入礼乐体系。另外,《诗经》早期形态中“南”类的存在,可以反映周王室中妻族或母族文化的重要地位。当然,二南最初的篇目当有限,今本应是其陆续演化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