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的故事还能怎么讲?
◎辛酉生
第七届当代小剧场戏曲艺术节今年照常在繁星戏剧村开演,呈现16个不同剧种的小剧场戏曲作品。每年小剧场戏曲节既会展现戏曲创新的尝试,又有最传统方式的演出,带来戏曲发展的诸种可能性。
由广东粤剧院演员蒋文端创立的端·艺坊带来一部具有创新性的粤剧《金莲》。蒋文端作为当打之年的旦角演员,和广州越剧院的生行演员李伟骢奉献了从唱到演都堪称精彩的演出。《金莲》是潘金莲这个故事的又一次解读和尝试,提供了一种符合戏曲表演规律、符合剧种特点的可行的解读方式。
自潘金莲这个人物被创造出来的几百年间,关于她的戏剧长演不衰,更可以说是近代以来被再挖掘、再创造,赋予最多解读的题材。以潘金莲为题,一方面如该剧编剧在演后谈所说,蒋文端希望做一场有市场性的演出,能够激发市场兴趣的重要因素是故事本身的争议性,在传统戏曲中寻找,潘金莲的故事几乎是首选。另一方面,争议题材更能带来创作的可能性,但失败的可能性也更大。也有专家在演后谈中说,潘金莲是一个“不受待见”的题材。
打开《水浒传》文本,潘金莲对武松是勾引,对西门庆是半推半就,被武松指出紧守门户时又恼羞成怒,鸩死武大参与其中,虽然也交代了潘金莲嫁给武大的无奈和被动,都不妨碍施耐庵给潘金莲下了淫妇的定义。
诞生于明代的传奇《义侠记》基本全盘继承了小说中的设定,也奠定了传统戏曲对潘金莲故事表达的基调。此后不论是京剧、地方戏,都沿袭了《义侠记》的结构和表达。戏曲对小说的丰富,一方面在对武大的塑造。以丑角应工,比之原著中窝囊无助、形容丑陋更多了喜感,甚至他的悲剧命运也变得有些可笑;对《显魂》一折的着意则可以增加故事阴森恐怖的效果,刺激观众的神经。
对潘金莲的表现,只要演员愿意,很容易流于对感官刺激的追求。北方曲艺中单弦曲目《武十回》,武大猥琐可笑,潘金莲风情泼辣,为武大念经的和尚看她一眼就骨酥筋麻。总之,戏曲和曲艺的改编演绎已经超出原著情节,有的改编也未见高明,有的内容也不十分健康,但或许是因为没有违背原著,批评很少针对作品本身,主要停留在演员表演层面。
当20世纪初中国女权开始觉醒,艺术家们开始站在更具现代性的角度去审视潘金莲的命运,要寻求女性从封建婚姻中的解放,要为她翻案。这时面临一个不能绕开的问题——是否还继承原著的情节。如果继承,不论出于什么原因,潘金莲都要向武松示爱,都要和西门庆私通,都要参与杀夫。即便她对武松是真爱,也不能否认这是婚内出轨。而杀夫,就是在现代社会,如果不是一方对另一方严重家暴,婚姻中的谋杀也并不能被同情。施耐庵这个“仇女”的故事设定,使得怎样翻案都会有些拧巴,除非离开原著,但那就算不上再创造,只能算做同人故事。
欧阳予倩的《潘金莲》中,潘金莲说出了:“一个男人要磨折一个女人,许多男人都帮忙,乖乖儿让男人磨折死的,才都是贞节烈女。受磨折不死的,就是淫妇。不愿意受男人磨折的女人就是罪人。”“你杀我,我还是爱你!”欧阳予倩无法改变情节,只好改变潘金莲的思想,可这种改变放到整个故事中,却也不能说完全自洽。魏明伦再次为潘金莲翻案时,通过插入的吕莎莎、武则天、施耐庵、安娜·卡列尼娜、女庭长、贾宝玉、芝麻官等对剧中人命运的评判,去为女性命运呼喊哀叹,比欧阳予倩由潘金莲自己发出命运的感叹更有合理性。但魏明伦对潘金莲的行为也无法完全正面解读,在插入的评论中也要有人对她持否定态度。
当然如果足够放飞,改编的步子也能迈得更大。同样曾在小剧场戏曲节上演过的湘剧《武松之踵》,武松侠骨柔肠,西门庆是个顽皮小伙儿,武大灵堂上潘金莲脱出个香艳的大露背勾引武松。
总之,对各种剧本改编的争论从不曾缺席,对原著情节进行攻讦的更不在少数。改编成了解题,如果潘金莲可以翻案,那么武大死得到底冤不冤?或许正是题太难才“不受待见”,一方面不论怎么改,终究无法绕开原文本的限制,变成一个完全逻辑自洽的新故事。另一方面,着力渲染潘金莲欲望,难免被指责格调不高,事实上这个故事也太容易往这方面去。
这次粤剧《金莲》在解这道题时,采用截取一个片段的方式,比较巧妙地回避了故事中潘金莲无法完全翻案的一部分情节,展现了潘内心的痛苦挣扎和对爱情的渴望,对欲望的描写又绝无过火之处。看过之后,既不能否认这是原著中的一部分,但又与原著描写差别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