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吴宓一生学习和研究世界文学,讲授世界文学,非常重视文学史于文学的功用。他认为“文学史之于文学,犹地图之于地理也。必先知山川之大势、疆域之区划,然后一城一镇之形势之关系可得而言。必先读文学史,而后一作者一书一诗之旨意及其优劣可得而论。故吾人研究西洋文学当以读欧洲各国文学史为入手之第一步,此不容疑者也”。(吴宓《希腊文学史》)
据父亲早年的清华弟子、原北大西语系教授李赋宁回忆:“早在(1921年任教)东南大学时期,吴宓就已制订出‘世界文学’讲授提纲(英文),包括各国重大历史事件和各国文学史。这在我国是最早的世界文学教程。有了世界文学的基础知识,才有可能从事比较文学的研究。吴宓在东南大学、清华大学、西南联合大学、燕京大学、武汉大学,以及解放后在重庆大学、西南师范学院一直讲授世界文学课程,他是这门学科的创始人之一。”(李赋宁《在第一届吴宓学术讨论会上的讲话》)
父亲去世以后,曾从他受业的许多友生,关心他有关世界文学,尤其是他最早开设的世界文学史的遗著的整理出版,谆谆以此嘱托家人。除了父亲最亲密的学生李赋宁,我印象最深的是西南联大外文系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毕业的几位校友:许渊冲、李俊清、许芥昱、关懿娴、沈师光等,他们谈起当年听吴宓的“世界文学史”课,常是眉飞色舞,兴致勃勃,使我也很受感染。当时就想,有朝一日,父亲关于世界文学史方面的遗著得以出版,一定要请他们写点什么,作为纪念或读后,配合发表。
然而十分惭愧,我们一直迟迟未能着手于此。缘于父亲以他多年对世界文学的系统研究,虽编撰有“世界文学史”中英文讲授提纲、讲义多种,可惜他的这些倾注心血的手稿,不幸于十年动乱中悉遭抄没,而他于当时所托付代为保藏讲义、手稿的人,至今不肯归还,家中一无所存;以致此书在他生前未得付印,身后也无法出版。我们多方寻访征集,亦无所获。
很久以后,西南联大外文系一位1944级的校友李希文闻讯,将他珍藏了半个多世纪的吴宓所编世界文学史大纲(英文),辗转托人“赠与吴师家人留念”。“大纲”系打字油印于战时通行的粗糙纸上,历经岁月沧桑,纸张已发黄变脆,最后几页且有缺损。虽然如此,对我们来说,仍如获至宝,异常珍贵。现今出版的吴宓《世界文学史大纲》一书,即是以李希文学长惠赠的这份不全的西南联大外国语文学系所印《世界文学史大纲》为主编辑的(并借此题命名全书),附录吴宓所撰《希腊文学史》《西洋文学精要数目》《西洋文学入门必读书目》等文,所翻译、增补材料并详加评注的美国李查生与渥温(William L.Richardson&Jesse M.Owen)二氏合著的《世界文学史》,为清华大学外国语文学系所制定的办系总则和课程设置,以及他对世界文学史上几位著名文学家、批评家的论述。此外辅以两篇不同时期友生对吴宓授课的感受。虽不能充分表现吴宓研究和讲授世界文学史的观点和心得,也算是对他四十多年教学生涯的一个纪念。祈愿如今散失各地的父亲遗稿,终有一日得刊行面世。
感谢美国芝加哥大学比较文学博士、斯坦福大学东亚系副教授周轶群女士受编者之请,于百忙中在细读深研吴宓日记、作文、书信,及其他许多有关著作的基础上写出《吴宓与世界文学》的长篇导读,为本书增色不少。感谢商务印书馆陈洁同志精心编辑,将本书收入中华现代学术名著丛书。相信吴宓和他已故的受业弟子地下有知,也会感到慰藉。
在吴宓的《世界文学史大纲》出版之际,我深感遗憾的是,由于此书着手太迟,当年谆谆敦促我们及早寻访搜集、编辑整理父亲世界文学方面遗稿的清华、联大外文系诸位老学长,如王岷源、李赋宁、许芥昱、李俊清、沈师光等,已先后故去,不及亲见此书,予以批评指正;而今健在的两位,亦皆年届高龄:关懿娴102岁,许渊冲99岁,不便叨扰。于是原拟敦请这些曾亲炙吴宓授课的友生,为本书写点读后或书评之类的愿望全然落空,只有根据我当年的访谈笔记和点滴回忆,将他们对先师教课的感受,略述一二,与读者分享。
据清华学校历史档案,学校自1926年西洋文学系(1928年改称外国语文学系)初建,即很注意西洋文学概要及各时代文学史的一体研究。设有自古代希腊、罗马,中世纪至但丁、文艺复兴时代的西洋文学史分期研究学程,由吴宓与翟孟生(R.Jameson)及温德(R.Winter)分授。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翟孟生返美;清华南迁,温德滞留北平以外侨身份帮助处理校产;西洋文学史乃改由吴宓独自讲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