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隐喻的航行
——电影《一九一七》与爱德华·李尔的“胡话诗”
《管锥编·史记会注考证》第五则引述了英国作家罗伯特·格雷夫斯与阿兰·霍奇辑录的一则“民间语录”:“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英国民间语曰:‘捉德国之君王将帅及英国之宰执,各置一战壕中,使双方对掷炸弹,则三分钟内两国必议和’。”显然,这句话反映了英国民众对于战争的反感,尤其是对于那些高高在上、遥控生死的“君王将帅”,鄙弃之意溢于言表。关于战争之惨烈,运筹帷幄的“君王将帅”或“宰执”与战壕中拼死挣扎的士兵,体验自然不同。如果前者能身先士卒,亲历索姆河战役与“凡尔登绞肉机”,便不会动辄剑拔弩张,而会立即握手言和。对于战场上的士兵,战争不是军事地图上抽象化的攻城略地,而是血肉横飞的冲锋陷阵。为此,电影《1917》一开始便将我们置于战壕之中,以大量的镜头将战争的真实情景纤介不遗地展现出来。这部电影叙事结构简单明了——“一战”期间,两名英军士兵奉命穿越德军阵地,将事关生死的情报传递至前方,在千钧一发之际阻止即将发起进攻、陷入德军包围圈的军队,拯救了1600条性命。这是近年英国出品的又一部历史题材的佳片,获得了英国电影学院最佳影片奖等多项殊荣。
壹
《1917》与“胡话诗”
《1917》是众多反映“一战”题材的影片之一,在这个序列中包括为人称道的《西线无战事》《好兵帅克》等经典作品。“一战”结束后,德国思想家瓦尔特·本雅明写道:“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一种现象愈发显著,至今未有停顿之势。战后将士们从战场回归,个个沉默寡言,可交流的经验不是更丰富而是更加匮乏。” 现代工业技术的发展彻底改变了战争的形态,打破了人们先前对于战争的认知。关于这场战争的经历无法被理解而形成可供交流的陈述,人们对于战争的经验“从未像现在这样惨遭挫折”。尽管如此,待硝烟散尽,人们便一直致力于讲述与再现这场大战。鲁迅先生所译岩崎昶《现代电影与有产阶级》一文写道:“在一九二〇年代的前半,切实地支配了全世界人类的脑子的,首先是活泼泼的战争的记忆。于是发生一种欲望,要符世界大战这一个重大的历史底事件,在国民底叙事诗的形态上,艺术底地再现出来,正是自然的事。”电影恰是这种“艺术表现”的重要形式之一。自电影发明以来,战争便是其探索与表现的主要题材:电影艺术很早便开始试图呈现战争了,岩崎昶指出,“将战争收入电影里去,已经颇早了。当电影刚要脱离襁褓的时候,我们就看见了罗马,巴比伦,埃及之类的兵卒的打仗。”这篇较早引入中国的谈电影的文章,悉数了早期电影对于“一战”的呈现。《1917》无疑是这个延续至今的电影谱系中最新近的一部。
整部电影围绕一场穿越火线的行程展开,采用单镜头的叙事方式,让观众亦步亦趋地紧随片中主角的视角,穿越满目疮痍的前沿阵地,与敌军近身白刃,一同经历枪林弹雨。它所反映的是战争的一个片段。这种局部化的呈现,以及对单镜头的调用,增强了观众的代入感,也将作为个体的人在战场上经历的困惑与迷惘有效地表达出来。我们亦跟着电影主人公经历重重磨难,感受其紧张、惶恐与慌乱。故事情节在紧随送信人步伐、分秒必争地进行到三分之二时,突然暂时舒缓:身陷沦陷区的主人公偶然发现了一名藏身地下室、怀抱婴儿的女子。为了防止婴儿哭闹,他轻声吟诵了一首诗歌:
他们乘着筛子航行在海上,
乘着筛子,他们出海远航:
虽然他们的朋友指指点点,
冬日的早上,狂风暴雨中,
他们乘着筛子毅然起航!
筛子在海上旋转不停,
每个人都叫嚷,“你们会丢掉性命!”
他们高声回应,“我们的筛子不大,
但我们视若无睹!我们毫不在乎!
乘着筛子,我们出海远航!”
…………
在紧凑的情节中,穿插了这么一个温情脉脉的片段,为密不透风的叙事提供了一次短暂的喘息,既体现了张弛有度的故事编排,又因此制造了一处张力,使影片节奏暂且放松,气韵也更加生动起来。战火中,这个关于新生儿与摇篮曲的片段,就如同影片中断壁残垣里盛开的樱花,显得如此格格不入。这首诗读来如梦中呓语,近乎胡话,而它的作者正是大名鼎鼎、常被誉为英国“胡话诗”第一人的爱德华·李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