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即理想

  • 我要分享:

  “我想去平常地上一天班,我想平常地过一个周末,然后重新体味一下过去每一天每一天,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么重要的这么珍惜的平凡的生活,是那么的重要那么的可贵。”

  ——上海援鄂医生钟鸣

  医生这个行业给社会的贡献可不只是治病救人,它还贡献作家,比如鲁迅,比如余华;还贡献歌手,比如罗大佑;还贡献漫画家,比如小林;还贡献“段子手”,比如张文宏——他让人安心,又让人开心,也许还让人痴心。

  我们不禁要问: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医生转身做艺术家,就像古话说的,秀才学医,笼里捉鸡?  

  同样有过学医经历的毛姆给出了答案。他说:“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在医生的行当里消磨几年更好的训练了。”虽然在律师的办公室里也可以了解人性,可是,在那儿,人会控制自己,会撒谎。但是在医生面前,不管脱不脱衣服,病人都是赤裸裸的。“大多数情况下,恐惧会击垮每一道防线,甚至虚荣心也会被它夺去力量。”用不着盘根问底,病人就会说出比医生想要知道的更多的东西。

  说到这里,是不是应该把余华从上面的名单里删除呢?因为他原先是牙医,他的病人大概没有多少机会对他倾诉自己。再者,准确地说,鲁迅也没有真正做过医生,他只是做过医学院的学生,还没毕业就改行了。倘若毛姆所言真实不虚,那么,天晓得,要是鲁迅有几年行医经历,他对国民性的批判更会犀利到什么程度——如此说来,没有当过医生的鲁迅,对人性的洞察,确实有过人的禀赋。

  说起鲁迅学医,我们都知道他自己记述的一则轶事,就是教解剖学的藤野先生指出他(周树人君)所画的下臂解剖图上的一个错误:“你看,你将这条血管移了一点位置了。——自然,这样一移,的确比较的好看些,然而解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

  这里颇令人疑心,鲁迅在写作的时候,也许是记忆出错,也许是有意无意的——就像当初移动血管位置——借藤野先生的口,说出了自己原先的想法。我们有理由猜想,“穿衣服太模胡”、“会忘记带领结”的藤野先生未必能想到,这位周树人君乃是顺从了自己的艺术冲动,为的是把血管画得“比较的好看些”。医学不管好看不好看,而把解剖图故意画错了的美术爱好者注定会成为一位伟大的作家。

  在医院实习中的毛姆也有一个让他难忘的经历,就照原样抄在这里:

  我记得有一次在解剖室,我和示教讲师一起复习人体构件,他问我某条神经是什么神经,而我不知道。他告诉了我,然后我提出异议,因为神经所在的位置不对。然而他坚持认为那就是我一直找却没有找到的那条神经。我抱怨这样的异常情况,他则笑着说,在解剖学上,不普通的也是正常的。当时我真是被惹恼了,但是这句话印在了我的心底。从那以后我就被迫认识到,这句话适用于解剖学,对人而言亦然。正常是你只能极少发现的情形。正常是个理想。

  这是不是就更有意思了?鲁迅和毛姆多少都有点理想主义,一个是审美上的理想主义,一个是认知上的理想主义。然而,医学或解剖学却是自然主义的。至于生活,按照毛姆的领悟,只能说是现实主义的:在正常的情况下,人或多或少有些不正常,无论是从生理上还是心理上来说都是如此;一个完全正常的人,几乎就是一个理想的人。这是所谓“正常即理想”的第一层意思。

  由此,也要求我们调整对“理想”的认识,不要把理想放在遥远的未来,好像跟眼前的生活没有关系似的。所谓理想的生活,无非就是正常的生活,如此而已。只不过,悖谬的是,在正常的情况下,生活又或多或少是有些不正常的。正常的生活,就是理想的生活,它既不是遥不可及,而又总是会有所欠缺,带有一点不正常。而这就已经转到了“正常即理想”的第二层意思。

  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之后首位上海援鄂医生钟鸣接受视频采访,快要结束的时候,记者问:“疫情过了之后您第一件事想做什么?”他想了想,眼睛有点红,把头往上仰了仰:“我想去平常地上一天班,我想平常地过一个周末,然后重新体味一下过去每一天每一天,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么重要的这么珍惜的平凡的生活,是那么的重要那么的可贵。”

  我不知道这段话曾经戳中了多少人的泪点。真的,说什么诗和远方,正常的生活已然来之不易,而且,我们已经知道,它又是多么脆弱,简直不堪一击。然而,我不知道,等到疫情过去之后,还会有多少人,还会真正体认“正常即理想”,而安住于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