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外公的事:温柔而冷冰冰的气质
一个人要经历多少次无声的崩溃,才能活出体面的人生?直木奖作家西加奈子新作《草莓、极光与火焰》,是写给逞强之人的治愈之书。西加奈子是直木奖、田作之助大赏奖双奖得主,日本大热作家,文学、影视、时尚流行三栖作家,多部作品被改编成电影和电视剧。出生于伊朗德黑兰,2岁随家人移居埃及开罗,小学期间回到日本大阪。谈及开始写作的缘由,她说:“就是喜欢小说,年龄、性格和性别都不能成为我不写作的借口。”
用“冷淡”来形容外公并不贴切。外公非但不冷淡,还很温柔,可他又与普通的“温柔的人”“文静的人”不同,有一种冷冰冰的气质。我没法很好地解释,也不打算向任何人解释。毕竟外公只是外公,一年只见几次而已,没有任何问题。
所以听说要和外公同住一个月,我是有些害怕的。这种事情还是头一遭,会发生什么难以预料,在感到开心之前,我先摆出了防御的架势。
外公来的那天下了雨。
外公来到家里时,身上一点都没湿。他左手撑着雨伞,身体完全在雨伞的遮挡之下。两边的肩膀和裤腿上都没沾湿,让我不禁觉得外公太厉害了。外公穿着淡奶油色且毫无褶皱的衬衫与深棕色裤子,套着接近水蓝色的轻薄灰外套。微微可见的袜子是水蓝色与棕色条纹,鞋子擦得闪闪发亮,修过的胡须显得十分整洁。
“父亲大人!”妈妈发出近乎尖叫的嗓音。她拿出拖鞋,给根本没淋湿的外公准备了毛巾,还莫名其妙地揉起我的脑袋。她完全陷入了惊慌状态。
“是小堇呀,小堇!您瞧,大吗?”
她一定是想说“您瞧,长大了不少吧”。确实没错,我上次见外公是一年前,这一年里,我长高了八厘米。但提这个总有点难为情,我只是微微鞠了个躬。
外公郑重其事地低下头,说了句 :“承蒙照顾了。”
“说什么呢?别这么见外呀!咱们是一家人,真是的。”总之,妈妈先胡乱地喊了几声,就拉着外公进屋。家里到处能听见妈妈的声音 :“这里是浴室,这里是父亲大人的房间,给您换了床铺,冷的时候就盖这个,二楼有阳台可以上去散散心……”
外公在家里的感觉很奇怪。
明明是有着血缘的至亲,却觉得像是个外人,我内心很抱歉。可是,在卫生间偶遇正在刷牙的外公,我不禁“咿呀”地叫出了声,大家围坐在特别豪华的餐桌上时,都不得不挤出尴尬的假笑。不仅仅是我,连爸爸和 Love 的动作都有点僵硬,精神好的只有妈妈一个人。
“父亲大人,您送的钢琴,小堇一直在弹着呢。过来,小堇,弹首曲子给外公听听!”
“老公,你不是喜欢吃西蓝花吗?父亲大人也很喜欢呢。这是在只卖无农药蔬菜的店里买的,肯定放心!”
“Love 其实可乖了,啃拖鞋这还是第一次呢,对吧,Love ?”
我用钢琴弹了小奏鸣曲,爸爸吃了六颗西蓝花, Love 很老实,装成乖孩子(其实它啃坏过三只拖鞋)。
我明明在自己家,却累得筋疲力尽。只有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才能松口气。与大家礼貌地道过晚安之后回到房间,我才能“啊”的一声放松身心。躺在被窝里的时候,我脑海里会显示出“还有几天”的数字。可不能这么想啊,外公可是最重要的亲人啊。可我越是胡思乱想,这数字就变得越浓重。我身为外孙女很冷漠,是个坏孩子。
不过外公好像根本没注意到我的真实想法。他笑呵呵地吃着妈妈做的菜,时不时发出感叹。他温柔地抚摩着 Love,餐后边喝茶边和爸爸聊天。他给了我零花钱,还送我漂亮的书本,有时还顺道买好吃的蛋糕给我。他在家里也穿着漂亮的西服(衬衫绝对不会有褶皱,总是穿着几乎崭新的袜子),穿着拖鞋还能走路不出声。浴缸里不会漂着白发,更别说听见他放屁了。外公永远都是完美的。
“父亲大人一直都是这样呢。真的,真的是好棒的父亲,我一直都觉得很幸福!”
晚餐席上,妈妈毫不羞耻地说出了这样的话(几乎是在喊叫)。妈妈是个很直率的人。直白坦率到连十二岁的我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有人遇到麻烦立刻就会伸出援手,做错了事会干脆地承认错误。她打扫的范围大大地超出了自家范围,甚至把街道都扫得干干净净,街坊邻居都很感谢妈妈。
我算不上是个冷淡的人,只是没法像爸爸妈妈那样坦率地把感情表达出来。说实话,我根本搞不懂运动会是在玩什么,觉得参加钢琴演奏会也不能变得更专业。我不讨厌同学,但时常会觉得他们很孩子气,有的人直到放学后还黏在一起,让人受不了。我总是在观察着各种事物,所以在老师和大人面前装得像模像样的。也正因为如此,当有大人对我说“小堇真是个好孩子”的时候,我会有点看不起他们——其实我性格很恶劣。性格恶劣,我本不想这样评价自己,可最近怎么都觉得自己非常讨厌。我是个肮脏、狡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