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生活 潜心创作
——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五人谈
8月16日,第十届茅盾文学奖揭晓,梁晓声《人世间》、徐怀中《牵风记》、徐则臣《北上》、陈彦《主角》、李洱《应物兄》5部长篇小说获奖。我们特邀请获奖作家撰文分享此次创作心得体会,借以管窥文学之于生命、时代的意义。
——编 者
梁晓声:用写作来感恩回报
成为老师以后的我,总在叩问自己——文学究竟有什么意义?
因为学生们大抵会这样问。即使那些不问的学生,内心里其实也是有疑的。
于是我每每回顾自己的创作历程,大体梳理为如下阶段。为改变自己命运而创作的时期,那是自己是知青的年代。既然自己喜欢并且具有些能力,为什么不呢?我的命运也确实由此发生改变,每年参加一至两次兵团创作学习班,还遇到好人上了大学——这是我应该感恩于文学的。从复旦大学毕业分配到当时的北京电影制片厂后,特别是在获得全国短篇小说奖以后,我的创作进入了证明自己创作才华的时期。这一时期最长,往往以责任感、使命感为动力。与此同时,自我证明的意识也还是存在的。
60多岁时,我做北京语言大学老师已快10年,在不断自我叩问下,终于猛醒——作家之创作,始于改变自己的命运绝不可耻,持续地自我证明当然也是一种动力;但万不可终于自我证明。六十几岁的人了,还要证明自己的什么给别人看吗?都是教授了,还想把自己的命运改变成怎样的呢?
进而要求自己——既然感恩于文学,那么是不是该回报文学了呢?由该不该回报文学,进而想到该不该回报时代(如果时代不是翻开了改革开放之新的一页,我的命运将又是一回事了);想到该不该回报各个时代的好人,我有幸在各个时代都遇到他们,使我感受到人世间不同温度;该不该回报我来自的阶层呢?表面看它给予我的不多,但往深处一想,不对了,我从它的肌理中吸取过大量的创作营养啊,而它总是默默地任我吸取,从没有索取什么。回报它,实际上也即是回报生活。
我的学生们都会记得,关于文学,我对他们最经常说的是:
“写更多的他者,给更多更多的人看。尤其要关注那些容易被社会忽视的人,此时的作家应代替更多更多的人的眼,如同社会本身的眼——此即文学情怀之一种,很重要的一种。”
“有能力,则通过人物写时代。须知时代本身也是看不见的‘人物’。若能将时代与时代演进的过程较可信地呈现了,则史性一定程度在焉。”
“即不但要写人在现实中是怎样的,也要写人在现实中应该怎样。倘无后者,现实主义只不过是只有一面并且只照一个方向的镜子。后者以一些可敬可爱之人的真实存在为依据,写他们是文学的本分;写到了他们的文学,对读者的营养也便多了几许。”
我创作《人世间》,在很大程度上是感恩式的写作、回报式的写作。所秉持的理念,与我对学生们说的话相一致,并且,也是“自我教育”的过程,使我能更客观更全面地看中国,使我更愿在心性上向自己笔下可敬可爱的人物靠拢。
徐怀中:放开手脚作一搏
这段时间,熟人见面少不了对我说:你真厉害,90高龄还写出长篇小说《牵风记》!当然,这是祝贺之词,但也令我不胜感慨。我心想,他们本应该问我:你为什么一拖再拖,直到90岁才拿出这本书,你早干什么去了?
《牵风记》以1947年第二野战军千里跃进大别山为背景。这次战略行动是解放战争中最富华彩的乐章之一,也是我参加革命部队以来经受锻炼与考验最严峻的一段经历。这一段生命阅历岂可轻轻放过?早在1962年,我就请长假写这部长篇,写了20余万字。不久,我作为军报战地记者派驻福建反空降部队,随后又接受其他任务,《牵风记》创作被搁置下来。多年后,书稿被我忍痛付之一炬。过后想想,倒也并不觉得多么可惜:如果当时匆匆忙忙把书出了,也就不会重改一次,我也只会为这部长篇小说成色平平而羞愧,痛感自己留下的遗憾无法补救。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迎着改革开放大潮,涌现出众多富有探索精神的作家。他们勇于强化主体意识,积极追求文本创新。小说创作如飞流而下的瀑布,产生大量“文学负氧离子”,清新的气息令人心身愉悦。遗憾的是,他们一身锋芒不能为我所用。如我老朽者,得益于思想解放完全解除了创作思想上的自我禁锢,清除了公式化概念化影响,真正回归到文学艺术自身规律上来。否则活到90岁,依然不可能写出这样一本《牵风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