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布罗茨基诗歌全集》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引进出版,这是继英语和俄语之后,全世界第三个语种的全集译本
布罗茨基:诗歌来自天意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刘远航
发于2019.7.29总第909期《中国新闻周刊》
1970年,俄裔美籍小说家纳博科夫在读了一位苏联青年诗人的长诗之后,给这位作者寄了一条牛仔裤,这在当时的苏联还是稀缺品。流亡国外的作家索尔仁尼琴曾经表示,只要是这位诗人发表在俄语刊物上的作品,他从来不会错过。英国哲学家以赛亚·柏林描述说,读这位诗人的作品,立刻就能看出来这是天才。
诗人名叫约瑟夫·布罗茨基。一个出生在苏联的诗人,一位漂泊了半辈子的流亡者,一名犹太人,用俄语和英语写作,并在1987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上世纪90年代以来,他对于中国的知识分子和写作者群体同样有着不小的影响。
今年4月,《布罗茨基诗歌全集》第一卷(上册)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引进出版,译者是翻译家娄自良。这是继英语和俄语之后,全世界第三个语种的全集译本。经过了几轮讨论,出版社最终确定选用布罗茨基研究专家列夫·洛谢夫编辑的学术注释版,还有一篇长达七万字的文学传记作为序言。
“从国内读者的接受程度来看,大部分人读过他的散文,而且反应很好,但是对他的诗歌却所知不多,这是非常遗憾的事,这个空白很有必要填上。”《布罗茨基诗歌全集》的责任编辑刘晨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布罗茨基的诗歌在不同的文化语境中,有着不尽相同的面目,又常常无法与时代和政治脱离,那些诗句如同镜子,映照出充满差异的世界。
“十字架”与“玻璃杯”
译者娄自良87岁了,得空的时候,仍然是吸烟喝酒两不误。此前,他最重要的译作是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六年之前,布罗茨基的这本诗歌全集摆到面前,新的“战事”由此打响。他一度成了伤兵,在医院检查出了癌症,幸运的是,后来身体恢复得不错。他拾起译笔,重新投入战场。
有时候,娄自良也会工作到后半夜,感觉累了,就歇一下,打上半天的麻将。现在,手边那部辅助翻译的辞典已经翻烂。他的眼睛也出过毛病,换了人工晶体,字要是太小,就需要放大镜。入夜之后,高高低低的三四盏灯同时打开,桌台通亮,像是在操作一台高难度的内科手术。
最重要的就是精确,尤其是布罗茨基这样复杂的翻译对象。“很多人可能觉得诗歌更重意,其实不然。尤其是布罗茨基的诗,往往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责编刘晨对《中国新闻周刊》说。那篇长达七万字的文学传记,前后修改了三遍,这还没有算上一些小修小补。布罗茨基的诗歌涉及了许多哲学和历史知识,还有玄学派诗歌的影响。
翻译长篇叙事诗《戈尔布诺夫和戈尔恰科夫》的时候,娄自良注意到两种声音的对抗,它们源自同一种意识,并经过了拟人化。碰到隐晦的地方,仍然抓紧要点,借助彼此对立的内在脉络,来确定具体的内涵。
文化差异也容易造成歧义。除此之外,还需要照顾到不同篇目之间的内在关联,以及编者序言、诗歌原文和注释之间的统一。娄自良举了个例子,布罗茨基的一句诗里出现了十字架和玻璃杯,两个词都有特定的含义。十字架指的是交叉形状的监狱,玻璃杯指的是空间狭小的牢房。注释部分已经给出解释,所以只能直译。
监狱和牢房见证了布罗茨基最难挨的一段经历。60年代初期,他三次被捕,“三次让利刀刮我的本性”,被关进精神病院,半夜被叫醒过来,然后浸到冷水浴盆里。最终,布罗茨基被判处“寄生虫罪”,流放到苏联的北部。1964年的那次审判后来经常被人提及,仍然能看出体制与个体之间的冲突。
当时,舆论的口袋一度松开,连索尔仁尼琴的《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也有机会发表,这是一部描写斯大林时代劳改营生活的小说。不过,自由化的政治气候很快被收紧的意识形态所取代。那段时间,布罗茨基没有固定的工作,靠写诗和翻译过活。按照法庭的说法,他换过13次工作,有时候能歇上大半年。
布罗茨基倚着墙壁,法官质问他,为什么会歇这么久,不参加生产劳动。布罗茨基回答说,他在劳动,诗歌写作和翻译就是他的工作。你都没有接受过高中教育,法官继续追问,谁承认你是诗人?布罗茨基回答说,学校并不能教一个人成为诗人。那诗歌来自哪里?法官没有罢休。我想,布罗茨基给出了答案,它来自天意。